在农村生活了大半生的农妇,和儿女一起进了城。55岁,她拿起笔开始书写情欲。
灵感往往出现在去雇主家上班或者下班的公共汽车上。有时一上车,她就瞅准空位坐下,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和眼镜,开始写。满是乘客和眼睛的车厢里,写到“大腿”或者“”一类的字眼,李梅也不回避。
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是最佳写作位置,隐蔽、人少,她可以心无旁骛,直直地盯着屏幕写。在雇主家的闲暇,更适宜沉下心来,李梅会坐在飘窗上捧着平板电脑写。
李梅是一名家政嫂。前些年跟随儿女到市里生活后,她先后开过服装店、快餐店和麻将馆,忙忙碌碌也赚不下钱。倒是在成都做了家政行业,空闲时间多了起来,她在手机上尝试着使用社交平台,记录自己工作的日常。今年夏天,她看到一篇帖子说写网络小说能挣钱,联想到丈夫和婆婆都在付费看小说,李梅觉得这确实有市场。
55岁人生的多数时间,李梅都是宜宾市珙县下面村子的一个农妇。未嫁时,威严的父亲不准她出门,在家喂猪、干活,偶尔有空就窝在家里读书。她只有小学文凭,少年时内心隐隐有对写作的憧憬,随着每日的劳作渐渐被打消了。
结婚紧接着女儿和儿子出生,务农和养育又占据她生活的全部。到儿子上小学,李梅跟着孩子学会了拼音,写作的心思又萌动起来。她在网上写了篇抱怨婚姻的文章。
这次再度尝试写作,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,她用艰涩的指头敲下了9万字。这些文字没有大纲,也没明确主题,只是一个故事接着另一个故事,描摹着她窠臼里的农村里的生活。
漫无目的的文字就如植物一样。李梅和她的农村里的生活也如植物一样,在时节更迭下静态生长。李梅自小生活的村庄在山区,村社零星缀于葱郁的山间。珙县孝儿镇下辖的村庄,多以种植花椒、竹林和茶园为支柱产业。
只有李梅知道,植物一样的农村生活深处也有着动物一般的汹涌欲望。她想要动笔去写这个涌动的部分,情欲。
在李梅的记忆里,旧时村庄里没什么娱乐活动,男男女女凑在一起,赤裸裸地表达、追求情欲。与她同龄的女性,有的在十几岁就怀了孕,与男人私奔出走。女人们聚在一起,也时常会谈论彼此的夫妻生活。
可父亲的威压下,李梅养成内敛含蓄的性格。直至今日,和姐妹们聊到“性”时她总是缄默的那个。年少时读《红楼梦》,她没读懂其中超前的性观念,而是喜欢薛宝钗,想成为那样的大家闺秀。
生产队里的大哥见她时常捧着书,调侃她说以后要被书害了。当时,有男人追求她,想与她发生性关系,她断然拒绝,后来男人写了封信给她,表示敬佩她的“纯情”。80年代,社会上有崇拜军人的风气,李梅也爱上了一个,那个男的和她的好友恋爱,求婚却被拒绝。李梅很为男人不平。
那时李梅很爱美,纵使父亲打骂,她也要烫头发。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,想象《射雕英雄传》和琼瑶电视剧里的浪漫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,她与一个男人牵手、拥抱,发生身体触碰。可守着“婚前不能发生性行为”的禁忌,她不敢把幻想嫁接在她爱慕的那位身上。她当时对男人唯一的冲动,就是想替朋友嫁给他。
在李梅的人生里,她对于情感与欲望的选择始终是被动的。23岁那年,她被发怒的父亲赶出了家门,姑姑收留了她。她和表妹一起去工地,给一个焊工打下手。那是个寡言的男人,三个月里没和李梅说几句话,却在有天突然开始追求她,借钱去李梅亲戚家找她,给她写信表白,送给她一支钢笔。
另一边父亲还生着气,一直没让李梅回家。面对提亲的男人,李梅见他长得高大帅气,确实是她喜欢的类型,便选择与男人结婚。这样的一个男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。婚后的李梅极少和丈夫亲昵,多少年过去,她甚至不习惯在丈夫面前暴露躯体,在卧室也总要穿好衣服。
书写情欲出自李梅复刻记忆的本能。而现实中,李梅已经有七八年都过着无性生活。每天从雇主家下班回家,她给儿女们做晚饭、打扫卫生,完成一家主妇的任务后,她做运动,刷短视频,翻翻书,空虚的时间很容易度过去。
尝试写情欲的这几个月,李梅处在一个绝对私密、安全的空间,她没有读者,因此也无人指点她的价值取向。藏在虚构的角色身后,她能表达她对情欲的想象。写作,最终是现实匮乏的一种补偿。李梅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。
在小说里,她虚构了自己被父亲撵出家门后的经历。故事中,“我”郁郁寡欢地坐在池塘边,一个爱慕“我”的男人带着吃的来安抚“我”。知晓男人对“我”的心意后,夜色里,“我”向男人提出,如果他想要,“我”可以“给他”。
男人在犹豫后,还是退缩了。写这段剧情时,李梅将自己代入到角色的内心,想着,如果男人同意,她就会越过禁区,与男人发生肌肤之亲。
或许用第一人称写作仍不能完全抛开羞耻,李梅只在这段剧情中浅浅地表露“我”对情欲的渴望,却没有进一步展开两人的关系。在其他段落使用第三人称来叙述时,她更放得开。
今年10月,已经写作3个多月后,李梅对于写情欲已经愈发熟练。一天夜里,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间,她半躺在床上,抱着平板电脑,十指交替轻击屏幕。脑海中浮现出以前村子里的一个身材丰满的风流女人。小时候,她听村里人说女人在外面勾引了很多男人,丈夫也管不住她。朦胧的记忆里,当人们在山坡上干活时,这一个女人总是到处闲逛,跟这个耍耍,跟那个耍耍,惹人厌烦。
这个风流女子的形象模糊又深刻地印在她脑海。面对屏幕的荧光,她持续敲击,打出一行行字,清晰地勾勒出女人的行动:山坡上,一个男人正在做活。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,她穿着在农村不常见的轻薄衣物,对男人先是语言挑逗,随后伸手触碰男人的身体,引起他的渴望。
文字恣意流动,李梅一口气写了快3000字。在她的文字里,一个女人主动走向一个男人,主动地声张自己的欲望。这是她人生中未曾有过的体验。文字的舟载她抵达从未有过的自由。
敲完最后一个标点,一股兴奋的感觉涌上心头,她自己都难以置信,自己能写出这么大胆的故事。
在另一段剧情里,她写了一个寡妇。这个寡妇在洗澡时抚摸自己的身体,感受到愉悦。这也是李梅自己从未做过的事,但她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女人,因而坚定地写下来。
写作的过程自由随性,写完后李梅总是不敢回看。她仍忍不住怀疑自己“内心污秽”,但会用“为剧情服务”说服自己。突破拘束的畅快,让她感受到在其他事中没有办法获得的骄傲感。
以前,她在公交车上不好意思坐在陌生异性身边,现在为了写作,不管旁人投以怎样的注视,她都定然坐在位置上写作。
她还只有少数的勇气把作品公之于众。她只给丈夫和儿女看了一些小说中不涉及的部分,丈夫批评她不会使用标点,文字都大段大段地摞在一起。孩子们倒是鼓励了她。她不敢让他们了解,自己的作品里有大段篇幅在描摹情欲。
村里的女人们谈论各自的性生活时总是很大胆,李梅从前加入不了她们的话题,现在却也不敢与她们分享自己小说里的情欲。农妇间的对话看似豪放,却也有其保守处。李梅心知,有一些女人嘴上能说,行为作风其实很传统。她觉得,这些女人没办法理解、接受她在写情欲小说,她们不会认为这是件正经事,若是和她们聊,她们一定会开荤玩笑嘲笑她,甚至认为她猥琐。
在李梅心里,她与这些乡邻女人们有所区隔,进城务工的经历让她接纳了许多新鲜观念。城市化进程中,许多与李梅相仿的中老年女性从农村进城,她们试着将自己嵌入城市生活,也在新环境的影响下进行自我探索。写作,就是一种自我探索的尝试。
情欲小说的唯一一次面世,是9月底时李梅随手拍了一段在社交平台上发帖,求助网友,说自己写了9万多字,不知道怎么发表。
她发的文字,正是寡妇洗澡的片段。小说里,她形容寡妇“大腿肌肤水润,美白如玉”。许多网友看了以后指出她的用词尺度过大,无法在网络站点平台发表。有人觉得她的文字充满了“男性凝视”,看了感觉不适。也有人赞叹她的毅力,夸奖她写得有乡土文学的影子,能看出一些贾平凹的味道,鼓励她继续写下去。
李梅不懂什么是“男性凝视”,但还是认真回复了大部分评论。面对批评,她承认自己写得“太粗鲁”。
最近几个月,家政嫂工作变得不稳定,有时因为雇主或雇主家人生病,就提前解除了合约。写作反而成了她生活中更为固定的活动。写得多了,她感觉到自己思绪越发流畅,抱起平板脑海中就涌现无数灵感。人到暮年,这是一种平静生活中少见的激情。
成都的公共汽车摇晃着前行,埋头写作的间歇,李梅忍不住想,常与她乘坐同一趟车的人,见她一直在打字,是否会猜测她的身份:她是一个55岁的农妇,还是一个情欲小说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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